“疼……”
头顶江斐闷哼一声,声音微弱,似乎是受了不小的伤。
燕燃月心中慌乱,酸涩又麻,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她心口揪着,就连呼吸也哽在喉间,上不去下不来。
当时从墙上摔下,只是承接她一个人的重量,况且墙体不高,并未造成什么创伤。可这次不同了,她从岸上飞奔而来,又是向下跃,而他一个文文弱弱的书生,哪里能承受得住。
“我压着会加重你的伤啊……”
燕燃月想要起身,她背上的手臂却纹丝不动,困住她的身型,应当是接住她的时候扭到手腕了。
担忧之下,燕燃月稍稍仰起头看着他,却见他猛然咳嗽,目光不知飘向何处,白净如玉的脸在不经意间隐隐泛着一层红。
分明两岸销金窟的丝竹管弦之声逾墙而来,时而高亢时而悠扬,嘈杂不堪,与这七夕的欢声笑语相得益彰,可燕燃月的耳朵里自始至终能听到一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
是低沉的鼓点。
轻,微乎极微,却又直击心灵。
怦怦…
她的脑袋倚在江斐的胸膛,惊奇地发现,这鼓声和江斐的呼吸声,同频共振。
“别……担心……我缓缓就好。”
甲板另一头的程宿心中本来有的几分担忧,可当他往前走了两步,真真切切捕捉到江斐的小动作时,那如丝如缕的怜悯瞬间荡然无存,更多的是鄙夷。
无耻……
平日里看着人模人样,满口仁义道德,没想到脸皮比城墙还厚。
他这模样顶多撞痛了些,回家躺个一晚上就没事,可他却故作受了重伤。
尤其是那胳膊,护着小姑娘的时候别提多灵活,现在却搭在人家背上,装模作样地喊着疼,就像是要断掉了一样。好让她愧疚,让她无法逃脱他的臂弯,从而达成目的,让她在自已怀里多待一会。
真是……千夫所指。
但程宿也发觉另外一件事,江斐那只落在小姑娘腰上的手,自始至终没有贴上去,只是空悬在一侧,没有多余触碰。
又无耻,又有分寸,最不要脸就是这种读书人。
他摇了摇扇子,余光又一次回到晟敏郡主身上,褪去光鲜亮丽的华服钗饰,洗去令明珠蒙尘的脂粉,她不施粉黛的模样深深烙印在心底。
他想开口说点什么打破僵局,却见身边的晟敏郡主走了出来,小心将燕燃月慢慢扶起。程宿见状紧随其后,只能把江斐捞了起来,佯装关切一二。
岸上追来的人像一窝无头苍蝇,最终决定禀了上头,可无论如何,船顺水而去,这人是追不回来了。
晟敏郡主长舒一口气:“今日多谢诸位,若有机会,定当好好招待一番,聊表谢意。”
程宿闻言嘴角不经意地上扬:“都说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
“今天恐怕不行,难得自由一场,就让我好好放松一下吧。听闻等会晴昼居会有舞伶乘画舫起舞……劳烦在前面一个渡口停下。”晟敏郡主张望一番,指了指不远处。
“此地离晴昼居较近,不如程某随您一起,也好保护郡主的安危。”
“无妨。此地人员密集,这衣裳如此朴素,倒也不容易被追兵发觉。”
未等回应,晟敏郡主径直走到舵手处,同他说道。
舵手看了看程宿,点头遵命。
而程宿的精气神就在一瞬抽了大半,灵魂也随着她的身影泯然淹没于人海,飘向不知处。
“阿月,这里!”
游舫尚未起航,却听见苏迢迢在渡口的柳树下呼喊,招手示意,而她的腰间挂着的是崭新求来的姻缘牌,今日月老庙人满为患,等明日天亮些再去也不迟。
“苏姐姐!”燕燃月立刻站到船边,让舵手先靠岸,好让自已和苏娅下去。
“嘶……”
江斐忽然感知后腰一阵疼痛,回神一看,竟是程宿,他挤眉弄眼似乎暗示着什么,又是恨铁不成钢般,朝他小腿来了一脚。
于是他极力克制笑意,佯装大声关切:“江斐,你如何了?”
程宿的眼神既是邀功又是嘲笑他的狼狈和愚笨。
“无……无碍。”
燕燃月前脚刚跨出,后脚却像灌入千斤铁水,再也提不起半步。她回头看他,原本长身玉立于船头,如同画中的临江仙,可如今却只能让程宿搀扶着才能直立行走。
她心中的愧疚令她难以安心离去。
于是她对船下的苏迢迢道:“苏姐姐,我同兄长他们约定,在静影湖畔东侧码头往左的第三棵柳树下会合,你替我将苏娅带到洛根塔娜姐姐的身边,跟他们说我晚些便去找他们。”
转头她又握住苏娅的手,同她讲苏迢迢是她好友,一定会将她平安送到。
苏娅点了点头,小心地上了岸,临走前频频回头看着船上的燕燃月。
“我带你回江府吧,让令堂替你寻个大夫瞧瞧。”
燕燃月目光不离他的腿,眉心微微蹙起,竟那么严重吗?
江斐垂眸看着她,欣喜之余,却又自觉过了火。
他推开程宿,开口道:“我同郡主一样,是逃出来的,若是因为伤势而折返,这也太得不偿失了。你别担心,过会儿就没事了。”
“可……”
“若你真的担忧,不如……陪我逛逛吧。”江斐抿唇,又觉不妥,忙不迭补充道,“在旁边看着,也能随时确认我的伤势……”
声音不知不觉减小。
这样一句,已经是江斐此人能够说出的,最为直白的话了。
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却没有人能透过那几层皮肉,观看他内心深处的撕扯与割裂。他的心房之中,似乎数以百计的声音自狂风怒浪中袭来,呼啸着他的欲言又止,不断侵扰他的思绪,或嘲讽,或激励,或怜悯,或责备,或无奈。
她……应当不会答应这无理的请求吧。
他的呼吸中隐隐掺杂着一丝不敢面对的苦涩。
那些声音似乎要将他吞没。
“好啊!”
燕燃月很干脆,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这一霎那,那些畅所欲言的喧嚣心声尽数冻结,他的世界全然安静了下来,只剩她的回答,在耳边不断盘旋。
他猛然抬眸。
她眉眼含笑,嘴角漾起,梨涡深陷,明媚而娇俏,与夜空中那一弯新月极为相似。
“好啊,我陪你啊。”
若说前面那句,可能是幻听,可这一声却是实打实落入耳朵。
不仅是江斐,就连程宿也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
这是……开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