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斐本不愿理会,只觉得聒噪至极,径直前去。
“早上……就在草堆那边,我亲眼见着她同一个太监说作弊的事情,卷轴就是她的,是她给我的……”
成鹤仪抹了把眼泪,她恋慕着眼前人那么多年,做梦都想靠近他一点,她放低姿态、千方百计对她妹妹好……她又怎么可能做出伤害绥绥,令他讨厌的事情。
至于凌倾云那个贱人……
“我见天色不早,怕评级过不去,就想猎只兔子。是凌倾云惊了我的马,害我箭矢滚落一地,我只是让她下马去捡,谁知道她拿起就往自已腿根扎。”
成鹤仪断断续续地说着,忽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
“她是听到有人来了,才这么做的,一定是这样的,江大公子您要相信我。”
成鹤仪泪眼婆娑中,瞧见江斐止住了步伐,他衣摆翩跹,长身玉立,见过一面便难以忘却。
这些偷偷倾慕的岁月,她会竭尽所能去打听有关于江斐的一切,江斐的文章、诗词,江斐的喜好,乃至爱屋及乌,对她的妹妹各种照顾。
她只是喜欢他,只是想站在他身边。
可这么多年,说过最多的话,却是现在。
真是可笑……
江斐缓缓转过身,眼神蕴含着冰山之巅难以融化的霜雪,凛冽刺骨,令她有些茫然。
而他不徐不急的一句话,才真的让成鹤仪觉得,如坠深渊。
“与我何关?”
———
“嘶。”
燕燃月将手靠近烛灯,屏气凝神,用那银针的一尖头对准其中一个刺点,针尖刺入皮肤的瞬间,痛感似雨夜雷电,游走于树杈般的四肢百骸。
这种痛感与别人撕心裂肺需要麻沸散克制的疼痛不同,是一种折磨且煎熬的钻心疼,不比接骨拔箭那灵魂出窍的一瞬剧痛,而是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势必要将一颗肉长的心戳出千疮百孔,方可罢休。
燕燃月咬紧牙关,使了些巧劲,针尖终于抵达黑刺底端,一挑起,将大半浮于皮肉表面,再用镊子掐着尖取出。
只是双手全是伤,好不容易挑出一个,她已经冷汗淋漓,剩下那些数不尽的,也只能慢慢等待太医。
帐外脚步声渐近,燕羲楼起身,那人却不管不顾掀开帘子入内。
“江大公子。”
燕羲楼开了口,燕燃月这才缓缓扭过头来,他的呼吸并不平静,再与燕燃月双眸在空中交汇时,更甚。
良久,江斐避开了视线,落在她的双手,他稍顿,刺痛着双眼。
他迈开了腿,步伐沉重,似乎肩上有无形的王屋太行,最终步伐止于她身前,将她的表情尽收于眼底。
她静了静,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尴尬地避开他侵来的眼神,这眼神有震惊有自责,还有不知从何说起的温柔,莫名让她鼻尖微酸,试图拢起纤长手指,不让他瞧。
可他不顾什么礼仪体统,径直蹲在她身侧,任由洁净的衣裳落地。一手卸去她的长针,用火炙烤过,拾在自已手中。
他将另一手的四指凌空穿过她的手心,阻止她躲藏的动作,顺势向外延伸,最终垫在她的手背之下,将她的手心托呈于自已眼底。
他的手有些冰,似乎是在仔细观察伤势的瞬间褪去血色。
“对不起……”
良久,江斐口中低声呢喃出这三个字。
燕羲楼看着他的动作,心情莫名不悦,拳头不知不觉间紧在一处,青筋乍现。
江斐感知到这股森然恶意,目不斜视道:“把她交给我,燕世子请放心。”
单纯见这个场景,这话似乎并没什么问题,可燕羲楼越看江斐越窝火,只觉得今日的他格外招人嫌。
可更窝火的是,他不知道这股无名火为何而来。
江斐又向燕羲楼答道:“燕二小姐是……家妹的救命恩人,所以……。”
他说这话时,眼神自始至终落在二人手上,不敢与燕羲楼或是燕燃月对视,生怕谎言之茧被人抽丝。
可燕燃月却说:
“我都知道啊。”
她的笑意漾在浅浅梨涡上,似乎敛入这世间的美好纯善。她那双琥珀色的瞳眸清澈见底,对于江斐的话深信不疑。
看着外面忙碌的婢女们,一盆又一盆血水,燕燃月心中也是为凌倾云捏一把冷汗。经之脉脉博有力,而她伤着的是最为凶险的腿根处经脉,若是处理不当恐怕会失血过多导致休克。
而观察江斐的面色并不大好,眼中布满血丝,应当是心力交瘁所致。
换位思考,一边是重伤的至亲,一边是生死未卜的挚爱,可怜江斐一日遭受双重打击。也许是实在无法扛住这煎熬难忍的时间,这才找到她与兄长,试图用别的事情安定心神。
她便大发慈悲,安慰他道:“你不要担心了,有两位太医在,江二小姐和凌五小姐都会没事的。”
江斐闻言,恍惚着,仰首望着她,她自顾自地说着,滔滔不绝,没有发现半点儿来自江斐的异样眼神。
明明是垂眸可见的汹涌浪潮,却被她阴差阳错地忽略,像有一层薄纱遮住了哀怨与挣扎。
燕燃月叹了口气,打算今日忘却前尘往事,不再记恨江斐的之前种种攻心算计。毕竟经历今日这一遭,两名同窗相继重创,才发现阿爹每日挂在嘴边的才是人间真理。
只要大家平安健康,一切都够了。
江斐借着烛火的光亮,侧着确定伤口位置,他的手指沉稳有力,是常年提笔写字所致,捻弄这精细之物也是不在话下。江斐眼神格外坚定,下针又快又准,挑这些灌木倒刺的效率远比她自已。
“你放心,你替我疗伤一事天知地知,你知我与兄长知,断不会惹是生非,告诉凌五小姐的。”
江斐:……
“若真被她知晓,我同兄长也能去替你解释,毕竟今日我是你家妹妹的救命恩人,你身为兄长前来感谢,也实属应该。”
江斐:……
“我与凌五小姐有一点交情,她并非小肚鸡肠之人,定能理解你作为兄长的拳拳之心的。”
……
她善解人意的言语刚落,却见江斐握住自已没有半点伤痕的手腕,他泛白指尖明明用了力,却又极力克制,不愿伤她分毫。
“燕燃月。”
江斐正声唤道。
燕燃月对他的直呼已名,有些陌生。
“我不是作为江绥绥的兄长来的!”
他鸦青色的瞳眸是一汪静水,以往总是毫无波澜,可随着瞳孔轻颤,那藏匿于湖底的汹涌,终是极力向上迸发,却又在剥离湖面前,被压抑回去,只能余留无法止住的涟漪。
她对自已与别人的误会越来越深,这棵杂草再不修剪剔除,便要一发不可收拾地漫开了。
他不想再挣扎,扯住横亘在二人之前那一层朦胧未明的轻纱。
“在你心里,我不想只是江绥绥的兄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