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距离忠毅侯府极远，一个坐落城北，另一家则在南市附近的嘉汇坊，闹市不得纵马，自家马车又于昨日断了车辙和车辕。
燕燃月只能徒步而去。
崔铭若要上路，定会选择与崔府最为相近的启阳门，她对京城的路也算知道了个大概，斜着穿过好些无名小路。
可路程漫漫，抬头仰望日头的位置，不知不觉间申时已经过了半，天高云淡间，渐渐浮现萧索苍茫的暮色。
而她距离启阳门，还有好些路程。
她试图向商贩借用驴车，但结果显而易见是不被允准。
燕燃月穿过长街，正欲转弯跃进羊肠小道时，身侧徐徐停下一辆华盖烫金马车，车辙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示意着它的停留。
“需要载你一程吗，燕二小姐。”
车内悠悠传来男人的声音，慵懒而随性，带着丝丝的沙哑的倦意。他确切唤着她的名号，燕燃月这才回头。
那人的手指纤长，骨节分明，勾指上挑车身侧窗的帘幔，将自已的脸崭露了出来。
窄眼皮，丹凤眼，眼尾上挑含笑，鼻挺唇薄，说话时隐隐露出一枚虎牙。
“你是何人？”
燕燃月下意识后退一步。
她自知有几分肤浅，常常以面相度人，这人长得就一副绝非良善的狡猾模样，她内心稍有不安。
“请燕二小姐放心，在下真是个好人！”
他三指朝天，自我介绍道：“在下姓程名宿，星宿的宿，乃是程氏商行少东家。”
“可我并不认识你，更不知道什么程氏商行。”燕燃月如实答道。
连程氏商行都没听过啊……
程宿摇摇头，又解释道：“前些日子你带那位北狄女子光临过的绮罗布坊，正是程氏商行名下的一间铺子。”
“说来也巧，那日在下奉家父命令视察铺子，那个点恰好来到绮罗布坊的里间查阅账簿，这才荣幸见到如此豪爽的二位小姐。”
她二人慧眼独具，挑的款式热门，布匹材质亦是上佳。不仅如此，她二人买的并非成品衣裳，根据身型量体裁衣，这可要多加一两银子。
令他们赚得盆满钵满。
“燕二小姐您是在下的客人，客人便是生意人的衣食父母。您让我们赚了银钱，在下懂得知恩图报，顺路载您一段，也是合情合理。”
衣食父母……
油腔滑调，奸商共性。
燕燃月的眼神不时停留在他狐狸般的脸上，试图从中找到一丝错处。可他无论满嘴胡说什么，那张狡黠笑意化作的面具从未褪去，犹如刺青纹在面颊。
“燕二小姐，时间可不等人。您若实在怀疑在下的一片赤诚之心，那在下只好默默地离去了。您放心，在下定然不会难过的。”
他微微瘪嘴，有些委屈巴巴的。
燕燃月经由他言，瞧了天色，脑海一片空白，这人虽不着调，这话却没有说错。
若这么两条腿走下去，等到了启阳门时，看不见崔铭，只能看见漫天星子似大珠小珠落在夜幕棋盘。
燕燃月倒是对他的身份没那么怀疑，毕竟他能将自已与洛根塔娜当时在成衣铺子的情形说出。
燕燃月上下打量着他，他为人放浪形骸，身型精瘦，想来定不是兄长那样自律的习武之人，也就并不能打。
马车前坐着的车夫，应当说是个年轻漂亮的婢女，她更是弱柳扶风，轻飘飘地似乎一吹就能倒，显然也不是对手。
“那就，有……有劳。”
倒是没什么可怕的。
她由婢女相让，踏上了车辇，与程宿同坐在一室。她盯着瞧，不知怎么，程宿这侧脸，总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少东家，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燕燃月伸手，隔空盖住他的眼睛，这种感觉便更为浓烈。
程宿勾唇，竟往她的方向挪了一步，丹凤眼中婉转秋波氤氲而开，他打了个响指。
“燕二小姐当然见过我！”
程宿顿了顿，神秘开口：
“不仅如此，这全京城的女子，都曾见过我……在午夜时分，酣甜梦境里。”
燕燃月本在努力翻阅着每一帧记忆画面，试图与之匹配。可当他开口，燕燃月再也无力探索，只有后悔二字涌上心头。
她真是后悔上了这辆马车，也不知做了什么孽，听他在这里厚着脸皮大放厥词。
“燕二小姐这是什么表情，莫非是在下长得不好看？”
燕燃月的双眉肉眼可见地在颤抖，她答道：“好看……怎么会不好看呢。少东家简直是闭月羞花、沉鱼落雁之貌。”
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燕燃月也不外乎是。
不过，程宿这脸也是实打实的秀气，他应当比兄长年岁还大，笑起来眼角也有细微狭长纹路，不会有损形象、反而是天公作美，替他拉长的眼尾，使之更为不羁浪荡。
程宿摇着折扇：“既然好看，那你不如喊我一声程宿哥哥吧，京城里的小娘子们都会管心仪之人唤声哥哥，少东家听着太生分了。”
燕燃月眼神满是嫌弃，立刻拒绝道：“不要。”
“燕二小姐可真是打个巴掌再给颗甜枣，一边夸得我心花怒放，一边又说对我无意，像个负心汉似的……”
程宿抚着眼角不存在的眼泪，又挑眉问道。
“还是说，这京城里有人长得比在下还好看，你想让他当你的情哥哥？”
程宿狭长的眼睛带着莫名的蛊惑力，勾魂似的诱着她吐露心扉。他的折扇被一把收起，轻轻去戳燕燃月的脸。
燕燃月眼疾手快，在他得逞前，捏住了扇骨：“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京城长得比少东家好看的男子自然是有的！”
“所以这人是……”
程宿撩起眉梢，逗她倒还真是有趣，不过他期待的答案会更加有趣。如是想着，见燕燃月笑眼盈盈，他自觉胜券在握。
却不曾料到，等待而来的，是晴空霹雳。
只听燕燃月的声音泛起。
她说：
“这人，不是我的情哥哥，是我的亲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