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我只知道,在很久很久之前,我对苏迢迢就有不同的想法。”崔铭说着说着,竟也低下头去,羞涩不已。
她温柔贤淑,端方优雅,一颦一笑宛若三月垂柳拂风。她明明在家中是独女,却总会照顾他们两个弟弟妹妹。
每次崔铭骑射受伤,苏迢迢都会替他上药,轻轻吹着伤口。
“我父亲只有我一个儿子,我母亲前些日子便操心着替我找……贴身婢女,可当我瞧见她们时,我落荒而逃,满脑子全是苏姐姐的面容。”
如今风气开放,却仍有守旧的世家贵族会早早替男子挑选贴身侍女,阿爹同兄长曾在家中抨击过这种行为,说燕家儿郎娶一人为妻,便是终此一生。
燕燃月彼时尚小,听不懂阿爹和兄长的话,却听懂这最后一句。
“那如果,阿月以后嫁的人对阿月不好呢,那也要终此一生吗?”
阿爹瘪瘪嘴:“阿月不同,阿月是阿爹和兄长的珍宝,谁若是敢负了阿月,先揍他个半死不活,再和离。”
阿爹说,侯爵府的资产养她,绰绰有余。
“燕姐姐……此事是我对不住你,你如何骂我怪我,都行。我愚笨,我实在不想在喜欢的人面前……丢脸,让她讨厌我。”
若是被苏迢迢知道,他阴险狡诈,他以暴制暴,他又该如何与她相处。
崔铭深深鞠躬,似乎竭尽全身气力,而燕燃月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他扶起。
她凝视着他的眉眼,她的眼中有着的只有无穷无尽的空洞,她故作轻松,拍了拍他的肩。
“回去吧,我知道了。”
“那你……是原谅我了吗?”
燕燃月沉默了。
“我明白……这事儿是我愧对于你,你不原谅我也是正常的。只是……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
燕燃月还是一声不吭。
崔铭挠了挠头,自嘲一笑道:“燕姐姐,我要走了,要离开学宫了。”
“要去哪里?”
“苍州军营。我父亲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把三叔撤职遣往沧州参军,又关了我两日禁闭。我本就读不进书,经过此事也是无颜留在学宫,自请同三叔一块儿去磨练。”
燕燃月:“去多久?”
崔铭摇了摇头,少则三五年,多则一生,这场磨练究竟要多长多久,他自已也没有数。
“那她呢?”
“你不是说,心仪她吗?”
他下定决心坦白心迹的那个眼神,很坚定很透明,让人难以忽视,也不会去怀疑。
“是,正因为如此,我才要离开。她很好,而我却不够好,我还没能强大到可以保护她,我还没有优秀到让她眼里有我!”
他眼角有了莹亮。
“有朝一日,我会回来,亲口告诉她,我心悦于她,在那之前,请燕姐姐替我守好这个秘密。”
“嗯。”
燕燃月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离开?”
“半月后,你能来……”
“一路平安。”
被她堵住后半句话,崔铭手一颤,想拉住她的袖子,却没有勇气。
崔铭垂头丧气地转身,失落走过长廊,越过月洞门,对着树下那人摇了摇头,作揖。
江斐俯看着他时,眼底尽是蔑意。
三日前的傍晚,有人朝崔府递了拜帖,求见崔将军,拜帖后还附上一张典当行的票据,票据上所典当之物,正是历年崔铭的生辰礼,崔志胜比谁都清楚。
连邀他入府,观其面容,竟与那吏部尚书有七八分相像。
崔志胜心中惶恐,江一衡素来与自已没什么交情,此番既然让长子亲自送信,应当是提点,他承情,断不能求情轻放。
于是他当着江斐的面,把二人喊来,很快便将事情查明,又当着崔氏族亲的面,对二人进行了家法,下令关了崔铭的禁闭。
第二日,便在金吾卫内进行了人事调动,毫不留情地给崔志人和几名涉事人员调往苍州大营,当一名最为普通的将士。
今晨,江斐又在学宫拦住了他,脸色一如既往地如坠冰窖。
“若我不来找你,你是否将此事烂在肚子里,打算一直骗人骗已?”
崔铭眼神漫无目的地游走,她的确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怯懦自私、毫无担当。”江斐骂了一句。
“此事已犯下,我该如何做,求您赐教。”
江斐隔着隔着一道墙,透过小窗看着她,依旧是那般自在快乐,心中隐隐踌躇犹豫。
“若想让燕燃月原谅你,你需自已将所有事同她坦白,不得有一丝欺瞒,也别让她从别人口中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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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大公子,燕姐姐还是没有原谅我,我当如何?”
江斐淡淡答道:“致歉是犯错者应尽的本分,原谅是被伤害者的权力,不是义务。”
崔铭有些一知半解,可一想到燕燃月是那般欢心地来找他,又是那么失落地离去,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尽人事听天命,你先回去,准备三日后动身的东西。”
江斐方才便站在与二人一墙之隔的地方,将二人的对话听的一清二楚,她语气平静异常,他竟然也会心焦不安。
崔铭说自已害怕,说燕燃月向来有主意,能化险为夷。
听到此处时,江斐不自觉攥紧了衣袖,他不敢去看燕燃月的表情,他无法想象她是以何种面容去听这一场来自友人的背叛。
绵密的针脚反复在心口做红。
江斐甩袖,径直越过崔铭,一脚迈过月洞门时,回退一步,隐隐压着声音道:
“你会害怕,苏迢迢也会害怕,你怎么不想想……她是人,不是石头,她也会害怕。燕燃月是古灵精怪主意多,可遇着事,何尝不需要人保护……”
这是他第一次,不计后果、不加掩饰地表达内心所想。袒露之后,心中莫名一轻。
言罢,他加快脚步,想去寻找那道失落的背影,她没有留在与崔铭对话的长廊檐下,而是漫无目的地闲逛。
江斐好不容易寻着她,却又止住了脚步,只是远远地跟着,她走的急促他便急促,她缓下脚步,他也放慢步调。
她终是找到了崎岖假山中隔出的一个角落,四周岩石环绕,上有巨树枝桠遮蔽,于她而言,是一处洞天福地。
她蹲身蜷缩,良久,隐有啜泣声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