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聊。”
江斐嘴上说着,一抹嫣红从不合时宜的高领下蔓延停留在耳垂处愈发鲜红,隐隐可见他白净皮肤上被炙阳灼烤后留下的痕迹。
程宿倚靠在船舱窗棂边,戏谑地看着眼前的江斐。
少年老成,也有回归本性的片刻,十八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遥想他的十八岁,何尝不是见过一人。
一见倾心,思之若狂。
可在那之后,他却再也没有见到过她一面。
那也是夏日午后,他泛舟湖上,藕荷香飘千里,他独自饮酒,船头乐伶唱曲儿,船尾船夫摇桨,没有商号那些烂摊子,好不快意潇洒。
他嫌闷,从船舱内钻出,摇晃着走了几步,不经意回眸,却看到湖上另一叶舟前立着一名窈窕淑女,袅袅娉婷、出尘脱俗。
当时痴痴一个晃神,险些跌入湖内。
程宿长叹一声,笑话着彼时年少,正事已了,他又该风花雪月,当他的风流公子。
他抬手重新推开窗棂,预备迎接烈阳,却感受不到半分灼热,原是另一艘更为华贵、制造更为繁琐的双层游舫遮云蔽日。
游舫通体油亮红木,镂空技艺刁钻精湛,舫体竟将万千牡丹所呈现国色天香栩栩雕刻。
游舫二层,有人步履轻盈,凭栏倚靠,不经意地回眸,伸手遮住了眼前刺眼的阳光。
光晕照耀间,与记忆中那张模糊的脸渐渐重合。
高髻浓鬓,杏脸柳眉,目剪秋水,唇夺夏樱,四年前若是玉莹清尘,现在便是月鲜珠彩,光华照人,只是珠翠环绕下她的眼神淡淡,孤云独上碧落,生人勿近。
程宿拇指上的玉扳指应声落地。
话到了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而那人似乎也没注意到他,只是往游舫里走,听着旁人唤她,轻轻摆手。
徒留程宿伶仃站在邻船,低声呢喃她的名号。
“晟敏郡主……”
曾有坊间传闻称,晟敏郡主安馥出生那日紫气东来,霞光万丈。有算命先生称其命格“昆山梧桐、有凤来仪”,不过被国公府的势力压了下去,为百姓口耳相传罢了。
而士农工商,他为最末。
分明只隔一条湾,却像九天银河横跨其间,踮起脚尖,伸手去够,也触碰不到一片梧桐落叶。
游舫上,晟敏郡主顿住脚步,良久又朝前迈去。
“豫王妃的帖子去拒了吧,就说我这些日子病重,不便见客。”
晟敏郡主接过帕子拭汗,余光瞥见沿岸码头旁候着的几个华服女子,其中为首站着的人便是方才婉拒的豫王妃。
她腹部稍稍隆起,却仍为夫君之事四处奔走。
想来她今日的说法便是,愿意将王妃之位让出,或是让她以平妻身份嫁入王府。
可她堂堂郡主,又何必要受这个委屈。
豫王乃陛下第三子,生母杨妃出身并非显贵,都说立嫡立长,嫡出的五皇子才一十五岁,浑然是个毛头小子,尚不堪大用。
序齿而下,先头大皇子溺亡早夭,二皇子齐王暴戾成性,老四早慧玲珑却先天体弱,老六纯善却资质平庸,便只有他如今在陛下身侧有几分地位。
他天资不低,也很是勤奋,近年来朝野内外对他也是褒大过贬。可他竟用身怀六甲的妻子来要挟,道德绑架她,乞求一见。
下作至极。
“毕竟有了身孕,不好冲撞她动了胎气。我们避开与她相见便好。”
“郡主要如何躲开?”婢女问。
晟敏郡主的视线落在邻船画舫上,命舵手靠近那艘船,让婢女备了些银两,竟不管不顾跃上临船。
“我家贵人有事征船,请载我们到西岸的码头,这是酬金。”
银两交于对方家仆手中,晟敏郡主便命人开了门。一股子甜腻脂粉味道扑面而来,令她不由地皱起眉头。
候着的舞姬欠身:“这位小姐,里头有我家公子与要客,您不得入内。”
晟敏郡主瞧这四周布置奢靡,还有眼前两位女子的穿着打扮,大抵也有了推断。她不愿多生事端,早些离去才是。
“罢了,我便在这外室借张椅子。”她恹恹道。
只是尚未落座,内室隔断的门被匆忙打开,出来黄白两道身影,白衣出尘自然是她所熟知的江斐。
“原是江大公子在这船上……不知这位……”
江斐素来洁身自好,乃是世家清流表率,断然不会和这两个女子扯上关系。而这黄衣男子,一双狭长桃花眼,唇薄含笑,虽正经作揖,却仍有几分难以割舍的轻佻,这应当就是船只的主人。
一个活脱脱的浪荡子。
“程宿,星宿的宿。”
“辰宿列张,挺特别的名字,我记住了。”
晟敏郡主稍稍抬眼正视他,随即单手支撑脑袋,打了一个呵欠,倦倦合眼。
“你们随意,到了岸口唤醒我便是。”
———
燕燃月本来在位置上补着前些时日的练字,却见两日没有消息的崔铭突然出现在学宫里,他从夫子院中出来后,心事重重。
她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却见他面色倦怠,没有往日的憨傻劲,成熟了许多。
燕燃月这才发现,原先那个跟在自已和苏迢迢屁股后头的小矮胖子,不知从何时起,已经蹿得和她一般高度。他虽贪吃好玩,却对习武一事从不懈怠,原先的肥肉如今已初现轮廓,精神不少。
“燕姐姐,我有事同你说。”
他语气虽冷静,但面色涨红,语气之中尽是自责与愧疚。
“其实……任坚之事,是我命我三叔所做。”
崔志人好赌欠债,三房把田契都抵上还是不够,他们怕被大哥崔志胜知道后彻底驱逐出崔氏,这才缠上崔铭母亲何氏。
何氏是当家主母,最是心软,三房一来二去她几乎要决定用自已的嫁妆抵债。最后是崔铭出面,这才作罢。
崔铭用自已的私库填上这个豁口,毕竟他是将军唯一的嫡子,每年生辰收到的珍宝不在少数。
不过他有两个要求,第一戒赌,第二,便是替他给任坚一点颜色看看。
崔志人答应后,便效仿两个月前的案件。
只是作案地点……选在了左右金吾卫的交换点,这件事……是崔铭提出的。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因为这事儿实在太大了,我真的害怕,燕姐姐你一向来是最有办法的,你一定能化险为夷的……”
他颤抖着,支支吾吾说上半日。
“所以……选择了我是吗。”
燕燃月茫然地望着他,只觉得陌生,心中寒凉,失望。
这令崔铭一阵后怕连声道:“燕姐姐,要不你打我一顿出出气?”
燕燃月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呢喃着什么,突然嗤笑出声。
“没事儿……多大点事儿,你看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嘛。”
她声音越来越小,话出口满是心虚。
良久,她又开口问:
“这锅我替你背了,那我能不能问声,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明明在学宫里,她、苏迢迢、崔铭是最好的伙伴,为了一个伙伴而去伤害另外一个,这事儿燕燃月她这辈子做不到,也想不到。
所以,她实在不解。
“因为,燕姐姐是伙伴,而苏迢迢,是我心之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