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两个月前那几起可是同一批人作案,殿下。”
街中茶居雅间,羊乳色的纱幔在徐徐微风中蹁跹,缝隙之中江斐所执黑子远离战局落于斜角,在千钧一发之际,峰回路转,偷得一线生机。
在他正对面,正着华服之人跪坐在矮几前,他并不意外江斐的棋招,轻捻白子落下。
他年长江斐几岁,轩然霞举,神清骨秀,可眉眼间总有愁思,青丝间也隐隐有了斑驳华发。
此人名为李繇,当今陛下第四子,封号一个徽字。
“应当不是,据卷宗记载,两月前那匹歹人下手无度,甚是将人打的口吐鲜血。而近日这两起,像是练家子,拳拳到肉,却检查不出一丝伤痕。父皇龙颜大怒,若是再不解决,恐怕朝中又要有所变动了。”
李繇面不改色地执棋而落,步步紧跟江斐的棋招,不疾不徐,并未有其余动作。
“倒是比上次的更为恶劣。此事我会替殿下查清楚,殿下不必烦忧。”江斐顺着他的想法将事主动揽下,但手中的棋却别有一番心思。
看似避其锋芒,实际走入李繇在十几招前暗暗埋下的陷阱,颇为无奈道:“四殿下棋艺精湛,江斐愚笨,自愧不如。”
李繇轻笑,眼底却纳入几分寒意。他虚长江斐几岁,又并非昏庸之人,怎么会看不出他的意思。
“江大公子谦虚了。此事交于你,本王安心,时候不早,本王也该回去了。”
猿鸟乱啼,夕阳欲坠,分明入了黄昏,长街上人头攒动,比肩接踵。两旁百姓纷纷退避却又张望,只见自城楼门洞下驶来三四辆马车,马车之后还跟着数辆载物的板车,一路向主路而去。
“不知是谁家返京,阵仗如此之大。”小厮微微掀开一角纱帐,李繇背手俯视。
“凌家。”江斐沉声作答。
“原是刺史凌邕啊……”
陛下在长安坊地段最繁华处钦赐府邸,并御笔亲题凌府二字,以金丝楠木作牌匾,何等殊荣。
“听闻凌家有个小姐行五,名唤倾云,有沉鱼落雁之姿,虽为侧室所出,却也端方娴静,听下人们说,似乎有许多适婚儿郎在托冰人打听、拜访。江斐可认识她?”
江斐躬身,不卑不亢道:“家母与童氏姨娘幼年相识,这才照顾了些。”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也好,久别重逢也罢,本王相信你是聪明人。”李繇轻笑,绕过隔间朝外走去。
李繇离开茶肆后,在街角瞧见了一个小乞丐,他正被其他乞丐围着,满脸恐慌。这小乞丐怀中揣着一个钱袋子,纹样看着倒像江斐往日所用。
他动动手指,藏在暗处的影卫便箭步上前,替小乞丐赶走麻烦,将他提溜到李繇的马车前,让他须一五一十回大人话。
“这钱袋是你偷来的?”
“是那位公子给的,说只要我能找到金吾卫巡街的大人请他们去长宁坊就行。”
“长宁坊出什么事了?”
“有一个姐姐同小贩起冲突了。”
“你可知那姐姐是何人?”
“听街坊们说,是个侯府小姐。”
金吾卫又是侯府,很难锁定到第二个人身上,李繇听着,嗤笑出声。
江斐此人同他父亲一样圆滑,让人挑不出半点错,自已几番相邀试图拉拢,他虽态度暧昧不明却都是早早候着,今日却有例外。
种子入土,生根发芽,当他看到那小小嫩绿的芽尖时,在土壤之下,根系在肆意蔓延生长。
“银子随身带着不方便,给你换成银票,你也好藏些,至于这个钱袋,将它卖给我。”
茶肆的江斐,久久未离去,盯着那盘棋局良久,李繇的棋暗藏陷阱,诡谲多变,却也好破,自始至终不被人察觉的生路,就在他落的第一子旁。
江斐早已看到破局之处,却并未落下,他自知无法藏拙,于是舍弃捷径,将胶着的战场拉远,换了一场平庸的解法。
“本王相信你是聪明人。”
江斐自然是知晓与凌府结亲的利弊。
李繇素来工于心计,他言辞为他着想,实则不过是拉拢人心之举。众皇子之间暗流涌动,不知何日浮出水面,既然父亲并未做出决断,那他也不会自找麻烦。
燕燃月坐在家中海棠树下,心不在焉地给黄梅去核,走神之际,甚至把果核丢入大红豆正卖力捣着的钵中。
她一想到方才与黄长史别过后,孟桓奚所说,不痛不痒的语气,却又血淋淋地刺人。
“孟桓奚,分明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给那小贩赔钱。”她小跑着跟上大步离去的孟桓奚,不解问道。
她不能理解孟桓奚为何要生气,事情明明已经解决,坏人也收到应有的惩罚,一切皆大欢喜。
“这事,真的是燕二小姐解决的吗?如果不是因为你侯府小姐的身份,如果不是金吾卫各位大人在此撑腰,你我今日还能全身而退吗?”
答案是,不能。
“燕二小姐身份高贵,自然可以无畏无惧,而孟某不过一介布衣,得孔夫子垂怜侥幸到京城同各位成为同窗,孟某万万不能再因这些事让夫子担忧。”
燕燃月有些踌躇不定,苏迢迢的事可以请孟桓奚相助吗,即便她开口,依孟桓奚的性子,真的会相助吗。
“小姐!别丢核了,再丢不能吃了。”红豆喊了许多声,都没法将她魂魄唤回。红豆挑挑拣拣时,看到有人快步而来,她与芋头连连擦干手,恭谨起身,“老爷!”
燕朝两日没回府,终是得了空,他刚洗漱完,将唇周泛滥的青茬剔去,打算看望儿女一番就入睡。隔壁燕羲楼心大的早已呼呼睡去,倒是小女儿还乖巧在院中。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阿……阿爹!”燕燃月看见许久未见的父亲,瞬间笑靥如花,忙招呼着大红豆去给爹倒茶。
燕朝谢绝后,坐在燕燃月身侧。
“可是有心事?”
燕燃月本有些顾忌,阿爹终日忙碌,这类事本不该叨扰他,可自已实在不知该如何做,既不伤害孟桓奚,又能让苏迢迢看清任坚为人。
“让阿爹猜猜,难道是我家阿月有心上人了?”
燕燃月一阵疑惑,摇头似拨浪鼓去。被父亲这么一打趣,这才放松些,将事情原委告知。
“阿月想做什么就去放手去做,家世本就是你的靠山你的底气,为何要闭口不提。至于孟公子那儿,此事无论是阿爹还是苏老太师都会保他和家人周全。”
燕燃月心中一软,鼻尖微酸,她靠在阿爹的手臂上,声音弱下几分。跟兄长相比,阿爹虽然很严格,强迫让她读书学习,还会因为她犯错而罚跪祠堂。
可在外头时,他总是会说,我家阿月看着皮,实则懂事听话,比任何袄子都暖心窝子。
“阿爹,你会觉得阿月是个麻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