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从茶室离开后,江斐写了手书,托阿酒将其带回江府,告知父母有要事在身,不得不短暂离府,望父母莫怪。
未时,江斐便站在晴昼居前,被露浓娘子安排着进入了其间,换上了寻常乐师的装扮。
他坐在竹制屏风后,开始弹奏古曲《幽篁》,此曲于他而言较为简单,他也能抽出闲暇的精力顾及西周。据他所知,明日的晴昼居可有一场好戏,便是这古琴会,说是弹琴共赏,不过是掩盖朝堂暗流涌动的一套说辞,假借听曲为名,在此私下会面。
所以今日有很多人都会提前到访。
江斐跟在江一衡身边,也见识过不少场面,有几人可是朝堂官员身边的熟面孔,而他当朝尚书之子躲在这最危险却又是最安全的地方,任凭他人想破脑袋,也不敢如此推断。
而江斐今日在此,便是帮燕燃月寻找府上那孩子的父母,将他们救出。可凭他一己之力,犹如蚍蜉撼树,所以他与程宿重新会见,达成协议,程宿需要江斐为他拿到一本账册,一本被那位深居简出的东家藏起来的私人账册。
这座晴昼居的东家姓郑名鑫,原是琴王素彦的师弟,算起来连闻莺女师也要唤他一声师叔,可此人心术不正、狭隘善妒,将习琴一事当作攀龙附凤的利器。他的琴技虽佳,可琴音并不赤诚,所以在当年入宫擢选琴师时败给师侄闻莺,忿忿离开师门。
最终攀上了皇室某人,建立了这间晴昼居。
江斐若想找出那夜半哭声的秘密,就必须成为郑鑫的眼中钉肉中刺。可江斐的琴技相较那琴王师弟,仍为逊色,所以程宿要做的,便是为他造势。
譬如一掷千金的冲动。
“程某虽没有伯牙的琴技,却自诩是在世子期,流连琴坊数十年,从未听得如此乐音。这位琴师的琴音旷古绝今,实在令人热泪盈眶。程某愿以千金,换此人一曲。”
程宿坐在二楼雅间,推开窗子,声泪俱下,好不浮夸。
一楼大堂一众听客纷纷唏嘘,这竹制屏风后的琴师,琴音相较其余琴师确实更胜一筹,但要说旷古绝今,怕是令二层其余参与古琴会评选之人心中不服。
所有人都在期待二层的几位名家打程宿的脸,但有人开口附和道:
“老夫以为,这程少东家所言非虚。”此人是京城制琴的一把好手,京城名琴十之五六都出自他手,也包括江绥绥那张碎雪寒露。他手艺虽好,却苦于没有销路,程家是最初肯收他琴售卖的商号,这个薄面他自然要卖。
“老先生会制琴,却不会听琴。这琴师琴音虽好,技法仍有可精进之处。”
“贫道与王琴师的看法一致。”
双方观点不同,隐有火花溅起,台下听客将目光投向了五席上唯一一位女子,也是坐在正中央的那人——闻莺女师。
京城无人不知,闻莺女师出生乐师世家,又是己故琴王素彦的关门弟子,她性子清冷,无惧强权,她的弟子从来只收有天赋之人,不收庸庸碌碌之辈。如今竹制屏风后的这位琴师,对外宣称受过闻莺的弟子,也就让人更为好奇她的点评。看看闻莺女师是否如传闻中那般黑白分明,大公无私。
闻莺女师的帷帽被吹起一个角,看清她唇瓣微启。
“此人并非我弟子。”
她开口,令众人嗤笑声不断,认为屏风后这人实在不知羞耻,胡乱认师傅。
而闻莺又开口道:
“而我的能耐,也不足以教他什么。”
每一句话落罢,都令人大惊失色。
“这位琴师的琴技虽不足以称为绝世,但琴音下所涌动的汹涌情绪,能做到极致的内敛,却又余留遐想。这些,是我们这些琴师乃至在场众人,都无法做到的地步。”
闻莺起身,恭敬道:“听此一曲,收获匪浅,闻莺受教。”
另外二人纷纷不解,嘀嘀咕咕。
而闻莺女师却道:“在座都是见闻莺成长之人,我何曾欺骗过人。”
她一言一语压制住所有的窃窃私语。
而闻莺自始至终盯着那面竹制屏风,以及镂空花纹之后隐约可见的脸。
今日,闻莺的住所,有人来找。
是一个名叫燕燃月的女子,她手中拿着一封信,字迹她认得,是她徒儿江绥绥的亲笔所写。
这些日子以来,江绥绥虽入了学宫,却仍坚持与她学琴,她很欣慰。而最近却因为腿伤歇息,这才误了课程。
闻莺本以为是江绥绥写来告知腿伤好转,却不曾想是求她助自己兄长在古琴会夺魁。闻莺从来不爱弄虚作假,对江绥绥此番行径,她很是失望与不满。
她出言拒绝。
“我虽是身份低贱的乐师,却也知道人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而那个名叫燕燃月的女子却说。
“这并非是为了追名逐利的弄虚作假,而是为了一条条人命。江斐不想,却也不得不做。”
“帽子戴的倒是高。”
“闻女师不会不知道郑鑫的为人。江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顾自身安危,以身入局,难道就为了同人争个虚名吗?若是虚名,江府公子和学宫并列甲首的名头难道不比这临时组建的古琴会的魁首强响亮吗?”
闻莺沉默不语。
燕燃月又道:“人的确有所为而有所不为,但善意的谎言往往是不可或缺的,毕竟世界不是非黑即白,它也来自有水墨山河的晕染。灰色落于纸面,却更体现纸原先的白。”
闻莺虽不敢苟同于这种做法,却愿意为了人命关天,破一回自己的禁忌。若是谎言能救人于水火,何尝不是她的所愿。
她是这么想着,却又惴惴不安。而当她亲耳听到这琴音时,闻莺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她从前坚信,琴声是一面镜子,是最不会骗人的,能够首击抚琴者的内心。而江斐的琴音干净透亮,又藏着几丝温柔与坚定,心中有鬼之人断然不会拥有这宝贵情绪。
如此,闻莺也就如实回答她的看法,极致的内敛,却又余留遐想。满座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