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燃月默不作声,言下之意很明显。
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定会说成鹤仪年少无知,是在家里尊长的耳濡目染下,歧视北狄百姓,违逆陛下旨意,反对两国交好。
此事只要传到御史台,一纸罪状提给陛下,这成家兄长在朝官职大抵是保不住的。
“你!”
若非周围几个胆小怕事的劝住,成鹤仪定是要不顾颜面体统,和她争论上一二。
她咬碎银牙,心中嘀咕。
果真是北狄蛮人的血统,在中原承袭几世,有个侯爵虚名,也还是洗不掉骨子里的粗鄙。
“还有一盏茶的时间先生便要来了,吵吵闹闹地成何体统。”
燕燃月回眸,声音的主人正坐在桥头柳树下地石凳上,她安静地看着书,被成鹤仪等人围绕得严实,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江绥绥……
燕燃月原本不爱搭理那小团伙,此刻团伙中间又多了一个江绥绥。
她的膝盖可是受尽委屈。
前半月因为她,后半个月因为她家兄长江斐,尤其是她家兄长,把她当猴子耍。
燕燃月别过头去,不和她们说话,默默得帮着苏迢迢整理丝线。
“就是,绥绥说的是。”
成鹤仪对江斐的倾慕之情犹如滔滔江水,心中早已将自已当作半个江家人,见这未来小姑子出声为自已撑腰,也就硬气了几分。
谁曾想,江绥绥随后一句,让她面色相较之前,更为难看。
“成家小姐,你没有发现此处最吵的,是你吗?”
“绥绥,我……”
江绥绥合上了书卷,放入袖中,起身平静道:“成家小姐,绥绥是我闺名,只有父母兄长可唤,您未免失礼了,应该唤我一声江二小姐才是。”
江绥绥瘦瘦小小一个,声音也细,但她方才所言,几乎令整个乙殿的学子听清。
就是这样轻飘飘一句话,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江绥绥又道:“不过想图个清静,才来这树下。可没看进去几页,几位同窗便围在我身侧,如今更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与燕二小姐争辩,实在是扰人心神。您几位请便,我还需完成兄长命我读完的书卷,先回殿中了。”
这番话更是成鹤仪当了个跳梁小丑,脸生疼。
但成鹤仪转念一想,江绥绥在最后提到了江斐,言下之意是否也是在宽慰她,表明她的态度。
如此,这巴掌她受了,这甜枣她也吃了。
“是,是我思虑不周,还望江二小姐原谅。”
成鹤仪自已安慰自已成功,乐成一朵花福身目送她离去。
离开那乌泱乌泱一帮人,江绥绥在燕燃月身前忽然停下脚步,整理了自已这一身水绿色缠枝烟罗裙,又扶正她发髻上一支玉钗。
回转身子,正视她道:“方才你也提及春末的诗会,届时整个甲殿的学子都会参与,其中便包括你我二人的兄长。兄长们都是甲殿翘楚,在你心中燕世子是学宫最佳,我也不觉兄长输其分毫。不如,你我二人打个赌如何?”
“打赌?”
这个词从江绥绥这样乖巧娴静的大家闺秀口中说出,燕燃月有些不可思议,于是提上几分兴趣,“打什么赌?”
“虽是个平平无奇的诗会,可还是会论高低。我们就赌,谁家兄长能成为这诗会魁首。”
江绥绥嘴角上扬。
学宫谁人不知,这燕世子燕羲楼,是个天生的习武好手,便是同时与几位勇士对上,也不输下风。
遇上个辩论,尚且能用武将视角纵观全局,时而能提出精妙言论,十局赢上江斐三四局。
可若是诗词歌赋这一块,燕家那是一脉相传的一问三不知,更别提现作佳句。
饶记得当年,兄长尚未入学宫,阿爹请了个远近闻名的教书先生传授过一段时间的课业。
兄长打呵欠,在旁听的小燕燃月也打呵欠。
教书先生那日让兄长背诵诗词:“敢问小世子,举杯邀明月这后半句是何?”
燕燃月看着兄长支支吾吾半日,实在愚笨,回答道:“先生昨天刚说过!举杯邀明月,低头思饼汤!!”
说完还咂咂嘴,回忆起昨日那碗羊肉泡馍,燕燃月嘴角馋虫都要钻出。
这让教书先生一阵汗颜,燕羲楼则按着燕燃月的脑袋,带着她给先生鞠躬认错:“小妹五岁,还不懂事,先生莫怪。应当是‘举杯邀明月,低头思故乡’才是。”
兄长回答完,教书先生脸更青了,嚷着要阿爹来管教这双不成器的儿女。
阿爹值夜刚回府,困倦中被拉来,本就窝着火,听到二人的答案,气冲冲地拿着藤条,要来家法伺候,还是先生心善给拦下了,只让他来训诫一二,不要责打。
“要不是看在先生的面子上,今天非打你们一顿。那是‘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你妹妹年幼犯傻,你也跟着冒傻气。‘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佳人’,夫子的题目那么简单都答不上来,日后怎么读书科考?”
不知道为何,那日夫子气得山羊胡对半劈开成了八字,说着他才疏学浅无法继续教导小侯爷,往后再也没来过忠毅侯府。
时隔多年,今日燕燃月才想起来这一桩事。
分明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阿爹啊,你读书也不用功啊。
兄长读了这许多年,虽然背了诗作成百上千,可要对上那文官世家、书香门第出身的江斐,这胜算实在不高。
而且那江斐每年年考,在这文之几科都是一骑绝尘拔得头筹,说他是文中燕義楼也不为过啊。
燕燃月迟疑了,若是自已输了赢了还无妨,那可是兄长啊,她如母亲般慈爱的长兄啊。
“燕二小姐这是怕了?”江绥绥以帕掩嘴,却遮不住笑意。
这可是激将法,她一下就认出来了!
别人可能会上当,但她可是燕燃月!!
她不仅勇猛钻坑,她还死不回头!!!
“燕家的儿女,从来就不认识怕这个字。”
燕燃月一想到兄长被人看低了就十分不爽,她家兄长分明是京城最好的兄长。
“那燕二姑娘便是答应了。”江绥绥美眸流转,“既然是赌,那就要有点儿彩头……”
“以什么为彩头?”
“我还没想到,到时候赢了,自然会问燕二小姐讨要。”
燕燃月点头,扬眉道:“若我兄长赢了,我不要什么物什,就要你在两位兄长面前亲口说一句,燕世子才是京城最佳。”
“狂妄。”
江绥绥轻哼一声,回到了自已位置上,准备下一节课业所需。
苏迢迢和崔铭听了这一场赌局,二人心中未免担忧。
尤其是苏迢迢,她在家中常听外祖夸赞江尚书文采斐然,其子更有不输他的风范。
“阿月,你可认识那江大公子……”
想起那日学宫墙下摔了他满怀,燕燃月点点头。
“江家公子,颜色上佳,冠绝京城,但,还是不如我兄长!”
本以为是人间绝色,谁知道是个流沙麻蓉包,外表雪白绵软,内心乌漆麻黑,还不放糖。
“苏姐姐,你宽心,我相信我兄长。”
燕燃月面上带笑,心中还是有几分紧张,她明知是陷阱却还往里头跳,可又不忍兄长被人瞧不起。
只求上天垂怜,给兄长换一日的脑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