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衣巷前,洛根塔娜佯装在浣衣巷前支着饼摊,临近约定时间,心间不免有些焦灼,一时竟忘了炉中的烤饼,直到隐约有糊味钻入鼻腔,摊前小乞丐们心痛唤道,这才回神。
“抱歉……”洛根塔娜连忙取了出来,放凉后用油纸裹起。
“姐姐今天总是心不在焉的。”小乞丐道。
“姐姐今天在等一个人。”洛根塔娜望着街口,声音渐沉。
“是谁呀?”
中原人总是不可信的,在晦涩难懂的文字里疯长心思,哪有草原儿女的爽朗直白。
她从来不会信任中原人。
可她见到了那个女子,北狄和中原血脉相融的证明,也许是天神的指引,她本能觉得她亲切,她的做法也让洛根塔娜深知友好。
因为她,所以洛根塔娜选择试着相信这个中原的白面书生。
“一个很重要的人。”
那个女子说他擅长丹青,她便允许他一试。若是谎言一场,她便是踏遍京城每一个角落,也要抄起棍子往他脑袋上来一下。
天光云影间,道路尽头出现那道身影,江斐如约而至。
“今日饼卖完了,跟伙伴们说明日再来。”
洛根塔娜收拾起饼摊,揉了揉小乞丐们鸟窝般的脑袋,送走几人后,敛起笑意。
“此地人多眼杂,公子里面请。”
昨日一口一个白面书生,今日却恭敬唤声公子,果真是求人办事,姿态也低了许多。
洛根塔娜推着车引他入浣衣巷,与昨日截然不同的路线,这一次在重重转角间进入巷子深处,遍是破败民居,杂草丛生蛛网联结,偶有探头出来一看的,全是乞丐流民,只不过大都是些老弱妇孺,鲜有青壮年男子。
“到了。”
其中有间黄泥居,朝阴面,倒是隐蔽且凉爽,江斐稍微打量一番,四周巷道发达,不失为一个容易逃离的好居所。
里头仅有一间,布置简易,唯独床头挂着的吊坠格外醒目华贵,一个完整的狼牙配以玛瑙、玉石磨成的珠子,最后以牛筋串起。
江斐微微眯眼,却被洛根塔娜侧身挡住视线。
“中原人常把非礼勿视挂在嘴边,公子这般盯着女子的内间,似乎不合适。”
江斐笑笑。
“江某失礼。”
“不曾问过公子姓名。”
“江清月近人的江,有斐君子的斐。”
洛根塔娜眼中鄙夷之色几乎于决堤,文绉绉的白面书生,便是欺她不懂。
江斐用不惯她所备下的,于是从袖中抽出往日便携的笔墨,借了她的砚台与纸。
“烦请姑娘将那人的长相细细道来。”
洛根塔娜的中原官话用来日常交流倒也够用,可当她形容起长相细节时便也磕磕巴巴,一边说一边比划着。
江斐也只能耐着性子,根据她的只言片语来作画,执笔蘸墨,下笔坚定,洛根塔娜虽不表示,可这幅初稿已然和记忆中的人有了六七分神似,眼下痣、鼻尖斑深浅都恰到好处。
“她总是戴着头饰,我差点忘了,她的额角有一块小指长的疤,斜穿过眉尾。”洛根塔娜指了指画中人的右边眉骨。
江斐落笔前顿了顿,问道:“如何伤的?”
“那是她八岁陪我狩猎时不慎被飞箭所伤,伤口很深流了很多血。”
江斐稍滞,换了一支较干的笔,又选择另一种技法将这块疤绘制,又将原本所画好的眉眼稍作调整,伤及眉骨,对此处的肌肉总有些许影响。
“如何?”
洛根塔娜伸手将画举起,指尖微颤。
两年前与她在月亮湖边告别时,她便是画中模样,她的笑容就像高山上最显眼的红花,眼睛里满是夜幕中璀璨的星子。
她的父兄在部族中也算是赫赫有名的商人,两国交好以来,他的父兄便跟随使者前往崇国,她从父兄寄回的画里看到过崇国的光景。那是和草原大漠完全不一样的景色,山清水秀,亭台楼阁星罗棋布。
她盼了许久,终于又盼到了一次族人的行商文书批下。
她偷偷备下马匹水粮,要跟着商队的马蹄印前去。
可一别两年,杳无音讯。
“苏娅……”
她用北狄话说着什么,江斐听不懂,只有她唤画中女子的名字他分辨了出来。
“她是你的……”
“朋友,家人……妹妹,很重要的人。”
洛根塔娜指节泛白,青筋乍现,却将画像视若珍宝,没有丝毫皱褶,她又将其余纸张铺在江斐身前,厉色道:“一张不够,还要更多。”
“我只说重新替你画一幅。”
话音未落,一柄短刃横在江斐脖前。
“银两,我有。”她执刀更近一步。
“我不缺。”江斐容色淡然,笔杆将那刀刃挪开几寸,“不过是有几个问题需要姑娘解决……”
洛根塔娜见他并无恶意,于是后退,刀柄在她手中如玩物般旋转一周,落入刀鞘,鹰隼锐利的目光不减。
“……还不急,等到了时候自然会告诉姑娘。”江斐客气作礼,却挺立腰身,不动分毫。
“故弄玄虚,白面书生。”洛根塔娜暗暗用北狄话骂了一嘴。
江斐第二张尚未停笔,却听见屋外脚步声如雷声轰动,见屋内有人于是在拐角处停下脚步,为首一人跨入黄泥屋内,行北狄礼后,仗着江斐不懂北狄话,公然说着。
原本面露缓色的洛根塔娜簌的一声窜至床榻前,从枕头下抽出一柄长刀系在腰间短刀旁,快步离去前,又点了一人命他留下。
“我有要事,今日便到此为止,这小子会送你离开浣衣巷,这画过几日我会找你讨要。”
被派遣的是一个小个子,不过江斐肩高,却生得结实有力,借着月光得见,不过十二三岁,面部晒满雀斑,五官却尤为稚嫩,似是对洛根塔娜的安排有些不满。
“我可以自已回去。”
“不行,老大的安排不能违背。”这小子用古怪的腔调说着中原话,异常坚定,他知道老大命他监视这中原男子,是为了隐去一行人的行踪,以防后患。
可他还是担心,此番凶险异常,万一……
“你老大只是说让你送我离开浣衣巷,可没让你送我回家。”
江斐叹声间指了指空无一人的巷子口。
“我就是一个文弱书生,我做不了什么。相反,如果你老大那边有危险,你这般强壮,说不定能有大用。”
江斐试着拍了拍北狄少年的肩。
肌肉发达,很有安全感。
不过,还是年轻了些。
“你说的对,我这样也不算违背老大的意思。”
少年眼中明光闪烁,戴上披风的风帽,助跑后起跳,一把抓住民居旁破旧不堪的酒旗,攀上而荡,轻盈落在房檐上,又翻至另一边。
江斐不语,径直往浣衣巷外走去,直至身后目光减少,才对着空无一人的巷口唤了一句。
“阿酒,带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