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崇麟学宫,乙殿一号塾。
窗扉半开,和煦日光透过窗棂纹路,洒在就近的书案上,燕燃月侧着脑袋,摆弄着兄长从西市胡商那儿淘来的宝贝,一把雕刻着北狄纹样的匕首,鞘上一颗瑰色宝石在灿灿金辉下耀眼而夺目。
燕燃月噙着笑,沉浸在匕首的奇幻纹样上,丝毫没发现宝石分明的棱角中倒影出一个板正的身影,从她身后步步趋近,随后一柄七寸有余的戒尺扬起……
“啪!”
一声震在书案上,山状笔搁三抖,吓得燕燃月立刻收起匕首,麻利地站起身来,微微低着脑袋,按照老规矩,开始诚心诚意地自省:“夫子,学生错了。”
“错哪儿了?”
“学生不该心有旁骛,学生之后一定好好听学,再也不敢犯错了。”
康夫子背手而立,恨铁不成钢道:“燕二小姐,这才中旬,月里你已经是第五次扬言要改过自新了,可你哪次改了?这次就更厉害了,课上玩匕首,你这是要刺杀老夫?”
哄堂大笑。
“不敢不敢,学生可不敢这么做。夫子您大人有大量,肯定不会同我置气的,对吧!”
康夫子瞧她眨眨眼,露出娇憨的梨涡,便是再恼,也只能摇摇头。
“好,那老夫将问题重新问一遍,燕二小姐对征兵一事的看法?”
对于征兵的看法……这类政务话题对于大多乙殿学子而言,过于沉重繁杂,毕竟这儿的学子相比甲殿更为年幼,最年长也不过一十四。
但这题似乎对于燕燃月而言,并不困难。
她的爹爹燕朝是左金吾卫大将军,日夜带兵在京城巡查警戒,守卫京城安宁,她曾听爹爹和兄长谈及此事。
“学生以为是好事。”
燕燃月摸索着匕首的纹样,似乎有了底气。
“如今崇国风调雨顺、繁荣昌盛,虽是强大,却仍有群狼环伺,不可掉以轻心,学生以为征兵训练以备不时之需,也可以增强兵力。”
爹爹说,崇国地处中原,实力雄厚却不占地理优势,东瀛南诏北狄以及西部各州面上与崇国和睦共处,心中却各有算盘,尤其是西部各州,近百年的和亲外交令西部格外团结,实力远胜从前,最不可小觑。
康夫子捋捋胡须,似是点了点头。
而乙殿内室屏风后坐着的人,似乎凝起眉头。
四折屏风宽大,梅兰竹菊四君精细镌刻其上,缝隙可见隐隐有两人端坐其后正在对弈,年幼的女子落下一子儿后,缓缓从座上起身,绕至殿中,开口道。
“学生以为此时征兵一事,实在是弊大于利。崇国和平安定不过三十余年,如今国泰民安正是人人所向往,征兵会劳民伤财,更会令民心不宁。”
燕燃月不认识这穿得一身鹅黄,粉装玉琢的女子,但听到旁边的人小声交谈后,才知道,这人名唤江绥绥,是吏部侍郎江一衡之女,而在她之上还有一个兄长,名唤江斐。
是她兄长燕羲楼的死对头。
二人在甲殿位居一文一武两榜之首,为人处事方式不同,性子更是大相径庭,就前两日,甲殿的孔夫子就拟了一道辩题,就战争一事进行讨论,兄长主战,江大公子主和,以他二人为首形成两派,至今还未出胜负。
乙殿众学子闻言,又将目光挪回到燕燃月身上,似乎那场没有结局的甲殿之争在乙殿有了后续,不禁窃窃私语,众说纷纭。
都说江绥绥的学业由江斐督着,她的意思便是江斐的意思。
可燕燃月却不以为然,轻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江绥绥闻声,侧过身来正瞧着她。
“江二小姐这话若放在从前,倒也不为过。可今时不同往日,这一派说辞,完全立不住脚。”燕燃月顿了顿,继续道。
“江二小姐说劳民伤财,你又可知崇国如今壮丁人数远超十年前,又有多少人苦于没有生计,剑走偏锋,征兵便是给了他们一条崭新的出路。相较于大兴土木所征的力夫,似乎更有保障。”
闻言,满座哗然,便是那屏风之后的人,也微微怔住。他修长手指轻捻白玉棋子,少顷,才将其放置棋盘之上。
提供生计,似乎是他从未想到的一条路。
力役与兵役月俸二两银,相同情况下,兵役的家眷每年缴纳给官府的银两能减去一成,若是因公负伤给的抚恤也更高。兴土木往往是为一人之喜好,而参军,是保家卫国。
“江二小姐有所不知,征兵并不意味着发起战争,太平盛世曾有一地总兵带兵开垦山林荒地,常年训练的将士相比普通农户身体更为健壮,效率更高。”
燕燃月说着,目光透过面颊微红的江绥绥,反而看向了屏风之后那抹兰青色衣袂。
方才江绥绥的来处。
听闻江绥绥自小体弱多病,所以无法来学宫听学,除了请女先生回府授课,更多便是父兄指导,尤其对她的兄长江斐百般依赖。
不出所料,屏风之后那人,便是江大公子——江斐。
“最后呢,我兄长曾教导我一个道理,居安思危,防患于未然,若遇敌袭,也不至于束手无策。”燕燃月唇角一勾,轻笑又道,“不知江大公子以为如何?”
她祖上曾有胡人血统,眸色相较旁人,浅上几分,像极两颗琥珀。此时琥珀似乎溢满流光,颇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此话一出,所有人的视线纷纷投射内室方向。
那可是江斐,甲宫文科榜首,众夫子都说等其到了年岁参加科考,以他的能力定能成为最年轻的新科状元。
“啪。”
就在议论纷纷之时,戒尺横空一声,敲在燕燃月的书案上,殿内又一次恢复寂静。
“肃静!燕二小姐,今日不过是就此题进行探讨,何至于到剑拔弩张的地步。”
康夫子折过头,威严的语气稍缓了些道。
“你呀……罢了,依老夫看是这殿内太过闷热,令人浮躁,今日这课结束后,就请燕二小姐到殿外的柳树下立上一个时辰。”
燕燃月虽然忿忿不甘,却也明白,遇着有关兄长之事,自已总是有些冲动。康夫子这罚,也是为她着想。
她垂眸,琥珀的华光黯淡些许,躬身正要离去。
却听见内室传来清朗一声,似有清风徐来,竹林间有一汪静泉。
“今日多谢燕二小姐,江斐受教了。”
竹叶摇曳,飘零落下,在与清泉交汇时,激起圈圈涟漪,荡漾开,又化为无形。
若她下次再听见,一定会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