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她们到达国寺,已经有一位僧人在此等候多时。
“池大人是来办案的吧?请随小僧来。”
“瞧瞧,这一声池大人多悦耳!”许娇娇在旁欣喜道。
池念道了声“有劳”,随后便看向她。
“你忙你的,我去司命殿转转。”
池念点头,“好。”
山下酷暑已至,而司命殿前的桃树却正值花期,春色浓郁。
许娇娇走至殿口,大门是虚掩的,一如她当初误闯时的场景,不过伸手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院内的布局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唯一的区别便是树上的祈愿牌比之前更多了。
许娇娇在院子里溜达了一圈,并没有看到人影。
鬼使神差地,她又走到棋盘旁,将一颗白子落了下去。
待她回过神来,棋子竟已布成了一个阴阳极。
身后忽然狂风大作,一阵眩晕感袭来,整个世界霎时归于寂静——
“气象台发布暴雨橙色预警信号,局地可能伴有短时强降水、雷暴大风等强对流天气,请广大居民注意防范。”
最后一节晚课已经结束,随着雨势越来越大,路上的学生都加快了脚步朝宿舍楼跑去。
许娇放下手机,跟着人群朝前走。
耳边隐约听到一声猫叫,似乎是从右边的灌木丛传来的,她有些不确定。
路上行人依旧急色匆匆赶着躲雨,只有她停下步子,举着手电朝漆黑的灌木丛照去。
一双浅黄色的瞳孔在灌木阴影处从亮起,她轻轻唤了声,一只小黑猫从里面钻了出来。
借着手电光,她看到猫咪双耳和眉骨特有的一小撮白,以及它脖间那串她无比眼熟的用红绳编好的项圈。
“黑糖?”
“喵~”
“黑糖,真的是你!你怎么跑到我学校来了?”许娇伸手想去抱它,“学校和家也不在一个城市,你是怎么……”
在她即将触碰到黑糖的那一刻,眼前的黑毛仿佛变成了一团虚影,她的手竟然直接透了过去,根本碰不到。
“怎么回事?!”
可以摸到灌木叶,可以摸到泥地,可以摸到雨丝,却偏偏摸不到黑糖。
许娇将伞扔到地上,想两只手去抱地上的黑糖,依旧碰不到。
小猫歪了歪头,仔细看了会儿她,随后阖上眼睛似在对她笑。
她却看到小猫的眼角似乎滚落了几滴眼泪,像是在做一场告别。
许娇心中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一个路过的男生捡起被风吹跑的伞,递给她,“同学,你的伞掉了。”
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你、你能不能摸到这只黑猫!”
男生为难地看了眼她身后,“哪有什么黑猫?”
许娇回过头,脚边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怎么会这样?
她呆呆地站在雨里,心中一阵绞痛。
路边的行人对她频频侧目,男生也觉得她好像精神不太正常,把伞放到她脚边就赶紧走了。
许娇忽然一个激灵,掏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
电话响了许久才被接通。
“喂?妈妈……”
对面的女人啧了声,传来不耐烦的回应。
“黑糖呢?黑糖在不在爷爷奶奶家里?”
“别问我,你养的猫我哪知道。”
“不是你们说爷爷奶奶会帮我照顾一段时间黑糖吗?你们住在一起,你会不知道?!”
学校不允许学生校内养宠物,除非有特殊情况可以向校方申请,否则被发现要记处分。
“我的申请表前些天已经提交了,告诉我黑糖现在在哪,我去带它走,不劳烦你们照看了。”
对面的人沉默一阵子,没有说话,只有不停增加的通话时间表示对方并没有挂断,她的心也愈来愈悬。
就在她准备发作时,电话被递到了一个男人手上,对面传来一声粗口,“你个死丫头片子,怎么和老子说话的啊,你老师教你可以随随便便朝长辈大喊大叫的?”
许娇捏紧拳头,深呼吸一口气,努力平静道:“爸爸,我的猫现在在哪里?”
男人似乎在打牌,周围的声音异常嘈杂,甚至还能听到牌友开些荤段子笑话,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她强忍着反胃,握紧手机等待他的开口。
男人边抽出牌边说道:“那猫啊,前几天你爷爷听别个人说吃猫肉对身体好,我们就杀了吃咯。”
天空忽然划过一道惊雷。
许娇声线颤抖,“你们……把黑糖吃了?你们把黑糖吃了?!你们还是人吗!黑糖是我外婆给我的猫,陪着我一起长大啊,你们就因为不知道从哪听来的偏方,就把它给杀了吃了?你们就这么管不住自已的嘴吗!”
“吵什么吵?老子供你吃穿,杀只畜生还用得着你管?告诉你,要是因为你在这里鬼哭狼嚎影响了老子摸牌的手气,看你回来后老子不揍死你!”
窒息。
像一条搁浅在岸边被太阳暴晒的鱼,偏偏这条鱼还尚存一丝气。
极度的悲伤从心口涌上喉间,她弓着身子,俯在路边不停地干呕。
被浸湿的发丝黏在脸上蒙住了双眼,雨水混杂着眼泪顺着面颊落下,嘴里又咸又苦涩。
她忽然像疯了般逆着人群朝校门口奔去,而那把雨伞被狂风卷起,成为了一只在黑夜中翻滚的蝴蝶。
她感觉自已在雨里跑了很久很久,久到仿佛见证了几个世纪的更迭,而不远处的校门似乎闪烁着金光,变成了她家门的模样。
许娇扑上去打开门。
屋外狂风骤雨电闪雷鸣,屋内开着暖气,墙上挂了一副家和万事兴,五人围着圆桌欢声笑语。
一家子五口人,却没一个人注意到她的到来。
她没管喉间涌出的血,没管近乎极限的肺,直接冲向餐桌——
圆桌中间,是一块被扒皮抽筋依稀只能辩得出是猫形的血淋淋的生肉。
而那五个人像是在举办一场狂欢盛宴,庆祝杀死了她的猫。
庆祝终于杀死了她。
许娇感觉自已的身形一下子缩小了许多,随后猛地落入了冰冷的湖水里。
但她提不起一点力气挣扎,只能任由自已像株野草般被水流推来推去,摇摇欲坠。
湖水刺骨,却有种熟悉的感觉。
深蓝色的世界里偶然透出星点亮光,一只温暖的手拉住了她。
“许娇娇,你还好吗?”
“我……我没事……”
面前的萧以南一副病态憔悴的脸庞,轻飘飘地如同蝉翼。
他突然间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唇角边溢出了刺眼猩红的鲜血,而那双望向她的眼里,是化解不开的悲伤。
“萧……”她想要伸手触碰萧以南。
而四周的场景一转,她又瞬时置身高堂之上。
她环顾,发现池念竟然站在她的身侧。
“池念……”
池念的眼里只有失望与疏离,转过身,朝位居高位的萧晟说道,“公主勾结外邦,竟还嫁祸自已的兄长,害三皇子殿下无辜枉死于狱中……若不给天下人一个交代,臣恐会影响陛下于百姓心中的形象!”
“我不是!我没有!”她想辩解,嗓子却无法发出声音。
“那你说说,朕该如何处置公主才是民心所向?”
“臣认为,公主死罪可免,但活罪难逃,不如将公主送去和亲,既能化解东濮与外邦交恶的关系,又能让百姓觉得陛下仁慈。”
池念话音刚落,她就被一股强力狠狠拖入了一个花轿之中,而她像是变成了一个地缚灵,在这花轿中如何也动弹不得。
身边的唢呐音调诡异,如同在吹奏一场白事。
就这样,伴着沉痛哀悼的乐曲,她任由轿夫抬着轿子走。
走过阳春,走过凛冬,越过高山,渡过湖泊……
直到,有人突然掀起了她的帘子——
少年破开云雾,满身荣光,许娇娇对上谢承烨那双熠熠星眸,只觉天地都在此刻黯然失色。
谢承烨向她伸出手,“许娇娇,和我走吧,我带你逃出去。”
她鬼使神差地将手覆了上去,“好……”
谢承烨将她背出了轿子,她发觉外面已是春时春草生。
东风拂过花枝,带起蒙蒙细雨,海棠无香,可她觉得此刻盛景如同一壶甜醺的酒,令她沉醉留恋无法自拔。
花满天,轻似梦。
“谢承烨,我们……”
身下的少年忽然脚步一顿,下一秒,漫天花雨变成锋利的箭矢,齐齐射向了他们。
“谢……谢承烨?”
无人回应。
她努力托着谢承烨摇摇欲坠的身体,却是大片大片的猩红顺着她的指节落下,与喜服融为一体。
谢承烨嘴唇颤动想要说些什么,奈何未吐出的字被喉间涌出的鲜血淹没,终究成了一声无奈的叹息,他笑着朝许娇娇摇摇头。
天空忽然开始落白,少年渐凉的躯体化为飞雪,从她的掌心飘走。
抓不住,一点也抓不住,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承烨消散。
好残忍。
雪很快没过她的脚踝,天地只剩下一片苍茫和她这一抹红。
也不知时间流逝了多久,大概一天,也许一年,被大雪模糊的视线又突然清晰起来。
往事一幕幕如同走马灯般在面前重现。
好像有许多熟悉的面孔自她面前经过,可他们又在一瞬间落为飞雪,最终归于虚无。
许娇娇无力地瘫倒在雪地上,耳畔传来叮咛声,在空旷的雪日里极为明显。
好像是有人在逐字逐句一遍遍细数她的罪名,可她不清楚究竟是何罪,罪名又从何而来。
脑海里似乎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怎么也想不起来。
而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安在身上,她无心辩解,只像一尊枯佛,静静等待大雪的掩埋,就此消亡。
尘归尘,土归土。
……
鼻息间传来淡淡的檀香味。
“许娇?”
“许娇娇?”
“快醒醒!”
她脑中一片混沌。
“你可算是醒了!”
许娇娇揉了揉太阳穴,“嘶,容我想想……你是谁来着?”
沅泽叹了口气,递给她一杯泡好的洛神花茶。
洛神花茶混合着山楂特有的酸甜,一口下去逐渐抚平她突突狂跳的心脏。
她心神渐宁,才想起来自已是到国寺找沅泽的。
“现在好点了没?你也真是胆大,我放在那的法器你说碰就碰,要不是我察觉到异常,你有可能就直接出不来了。”
“我好像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梦里……”
清醒后,梦里的事情已经记不太清,隐约只剩下点画面,消薄病弱的萧以南,疏远的女主,以及灰飞烟灭的谢承烨……
许娇娇突然一个寒颤,“那些是真的还是假的?!”
“非真也非假,你方才经历的,都是你内心深处最不愿想起,以及最恐惧的事情。”
见她不说话,沅泽也不多言,只是问她此行的目的。
“差点忘了,先前你说我的任务就快完成,该做的我也做了,为什么过去这么久也依旧没进展?”
沅泽眯起眼睛看着她,“还是……只差一点。”
“那问题出在哪?”
“出在池念身上,若将因果比作一杯水,现在这杯水似满实则未满,你只需要找到一处突破口,便能彻底填满这杯水。”
“打住打住!沅泽,你这话说的我感觉跟说话了似的,我难道会不知道找突破口吗!我现在就是在问你,这个突破口,究、竟、在、哪、里!故弄玄虚谁不会啊!”
“额……其实……”沅泽表情有些微妙,“我也不知道。”
靠不住,这年头连神仙也靠不住啊。
“对了,你刚才说那个棋盘是你的法器,是吧?”
“是,你想咋?”
许娇娇大刺刺伸出手,“你的法器误伤了我,给点赔偿不过分吧?比如借我玩两天?”
“你别打那个棋盘的主意,你要是在这个世界强行使用不符合这个世界规律的东西,会秩序崩坏的。”
许娇娇撇撇嘴,“要是能用那个棋盘,我直接看池念现在最害怕的事,再给她一解决,不就突破了嘛。”
沅泽态度坚决,“不行,规律不能变。”
“好吧好吧,既然如此……”许娇娇转动眼珠,狡黠一笑。
……
池念恭谦地鞠了一躬,“今日多谢方丈如实相告,真的是叨扰您了。”
“池大人不必如此客气,这都是老衲应该做的。”
“容晚辈再冒昧问一句,贵寺的司命殿在何处?”
“大人可是要去拜一拜?老衲托人将您带过去,那司命殿的许愿树灵得很,老衲看池大人面相是有福之人,不妨也在那院中的树上挂个福牌。”
“好,有劳方丈。”
池念进来后并没有看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莫非是已经去马车上等她了?
她刚想抬脚走,在看到满树的祈愿牌时又停下了脚步,忽然福至心灵,也想写一块愿牌挂上去。
池念走到桌前,提笔写了个小心愿。
而按庙里的规矩,前来祈愿的香客需要写完后在旁边的簿子上留下姓名。
案桌边角摆放着厚厚一沓香客姓名的记录簿,而压在下方的书封已经因为年久褪色,显得格格不入。
池念从下面抽出了一本随意翻看。
许娇娇!
这是重名还是……不,普天之下哪有人敢同当朝公主重名的,这一定是本人。
池念的心像突然被揪了一下,她很想看看那块祈愿牌上究竟写了什么愿望。
就算这种偷瞧的行为很卑劣下作,但她就是好奇。
一不做二不休,按照簿上写的年份,池念找到了所对应的挂牌子的区域。
所幸当时女孩年纪尚小个子不高,不至于将牌子挂到上面去。
她被一块字迹娟秀的牌子吸引,牌子因为风吹日晒已经有些老旧,上面的内容有些也被消磨得看不清,但池念大致能看懂——
【亲爱的女主大大,你放心,那些曾经伤害过你的人最后都得到了报应,这个世界还是很美好的,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在没有仇恨的时间线里做自已的太阳为自已而活。】
池念的心在看到角落写了自已名字的那一刹那漏了半拍。
虽然有些猜测在很久之前就得到了印证,但在看到牌子的内容的这一刻,池念还是被震惊得久久无言。
她在树下站了良晌,沉默片刻后又折回案台,重新写了一块祈愿牌。
随后将之系在了许娇娇的那块牌子旁边。
一新一旧的祈愿牌双双协同在风中微微摇晃,遥相辉映,契若金兰。
【愿你也长乐,岁岁无忧。】